我的父親
2012-11-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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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生於公元一九一五年二月初一日，夏曆甲寅年十二月初十日。以台灣傳統的算法，今年九十九歲。父親七歲就
父親生於公元一九一五年二月初一日，夏曆甲寅年十二月初十日。以台灣傳統的算法，今年九十九歲。
父親七歲就讀大崙公學校，十三歲畢業後，接著就讀中壢公學校高等科。日治時期的公學校相當於現在的國小，公學校高等科相當於現在的國中。在公學校和高等科，他都是班上年紀最小的畢業生。三個星期前，父親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。在人生這所大學，他卻是所有同學中年紀最老的畢業生。
在父親上學的那個年代，只有成績優異的公學校畢業生才有機會就讀高等科。父親本來有機會受更多更好的教育，他本來也應該有機會過更絢麗不凡的一生，可是，和自古以來絕大多數農家子弟的宿命一樣，他接受命運的安排，為家庭犧牲一切個人的機會。
父親小時候，許家稱得上是中等富裕農家，擁有五十甲左右的稻田和茶園。父親在兄弟中排行第五。在那個時代的封建農家，他的身分很難不成為家庭農事的總管，事實上成為帶領一大群長工工作的工頭。
父親其實對文學和歷史有高度的愛好。除了正規的日式教育，父親在農事餘暇也從私塾老師讀了一些漢學。在輕鬆的時刻，他總會不自覺地吟唱幾句他還記得的唐詩。他也非常喜歡講述他從野台戲聽來的中國歷史故事。在鄉下，一年總會有幾次廟會，請戲班搭台演戲。他絕不會錯過任何這樣的場合。他總是站在最接近戲台的位置，聚精會神地看完整齣演出，不漏聽一字一句。這可能是父親前半生唯一的娛樂。即使在享受這樣的娛樂，他真正的興趣還是在學習。
父親一生最大的優點，是永不停止自我學習和自我成長。可是四十七歲以前的父親，只是父母的好兒子，兄長的好弟弟，弟弟的好兄長，他沒有自己。他沒有機會發展個人的天份和才能。他唯一的成就，就只是一個好農夫，從農作物的成長中獲得一份滿足。
我從小就不斷反覆思考一個問題：如果我處在父親的境遇，我會如何？我知道我一定會反抗。我一定不會接受命運的安排。我一定不會接受父母兄長的權威。我一定不會放棄發展自己。
父親不可能不曾思考這個問題。他不可能對自己前半生的命運了無遺憾。當時，台灣已經有不少年輕人到日本求學。以父親有權分得的財產，足足有餘支持他到日本讀書。他後來也堅決向我的祖父母要求讓他的弟弟，我的屘叔，到日本上中學和大學。
我不曾和父親討論過這個問題。但是，作為農家子弟，作為父親的兒子，我確信我知道答案：他愛父母，他愛兄弟，他愛家庭。他願意為愛犧牲自己。他一定非常清楚，如果他不接受命運的安排，整個家庭一定會受到傷害。
四十七歲以後的父親，由於兄弟分家，他才開始成為一家之主。「耕者有其田」政策讓我們家失去大半田地。分家又分得了一大筆債務。我們兄弟姊妹又都還在需要花錢的求學階段。開始成為一家之主的父親，也開始了他為妻子兒女犧牲的後半生。
為了兒女的學費，父親四處借貸，雖然靦腆，但也難掩得意，因為他的兒女在鄉下算是傑出的學生。
那時，我讀政大一年級，在我的村庄裡，我是第一個大學生。父親本來一定期待幾年後我就能賺錢養家，減輕他的負擔。父親當時一定沒有想到，這個期待，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，都沒能實現。
父親最後只能賣掉祖產，讓每個兒女受完他們所能受的教育。他不曾抱怨，他不曾要求，他只是盡力支持。
四十七歲以後的父親，當然不可能在個人才華上有所成長。作為兒子，觀察到父親在個性和人格上日新月異的發展和成長，不由得不肅然起敬！
我的從政生涯讓父親捲入他原來不曾期待的人生境遇。他絕對不曾期待我成為政治人物，結果我成為一個不會幫他分憂分勞的政治人物。他更萬萬不曾想到，我的從政生涯竟是如此驚濤駭浪，多災多難。
面對這樣的兒子，面對兒子做這樣的選擇，他不但不曾責備一句，還很快就全心全意投入兒子所從事的志業。有二十多年的時間，每遇大大小小的選舉，他都挨家挨戶替桃園縣的民主運動人士助選。他成為桃園縣最受敬愛的民主運動長者。
四十七歲以前的父親，為了對長者的愛犧牲自己。四十七歲以後的父親，為了對兒女的愛以及對台灣民主價值的愛犧牲自己。他知道自己的犧牲，最後卻渾然忘卻。這種情操和境界，即使古代的聖賢，也不過如此！
父親身體一向健朗。今年五月的時候，他還能坐上半天的時間打牌。四個月前，醫院診斷出患有肺癌。我們兄弟姊妹決定不讓他知道。他有非常堅強的生命意志。在兩個月前，他大概都還不能接受他會很快離去。在生命的最後兩個禮拜，他大概才確知他的病情不可能好轉。他沒有半點恐懼，也沒有半點不捨，他只是關心母親。病床上，他常常喃喃自語，像是向上天祈求，「既然要回去，為什麼不快點」。在生命的最後階段，他還在自我成長，成為一個虔誠的宗教信仰者。
母親比父親稍長幾個月。他們結褵八十年。母親的身體一向虛弱，父親一直擔心她會撐不下去。他一定沒想到柔弱反而更長久。或許父親終於想通，母親在家有子女照顧，反而是他必須先在陌生的天上等她！
不孝男 信良謹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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